萬物開始四處環顧，

我們數以百計在陽光中行走。

每個人都是通向一個適合

每個人的房間的半開之門。

——托馬斯·特朗斯特羅姆

下午的陽光，暖暖地投靠在法國梧桐樹上，閃著喜慶的金色。突然感覺，樹葉是幸福的，即將一年了，春綠秋黃，收獲的是安恬的凋落與回歸。

我來技校擔任副校長已一年了，一年似做了許多事，又似什么也沒做。每日只知早出晚歸，趕公交。心里是悲欣交集、自卑意滿的空茫，可我臉上呈現出的卻是腦滿腸肥的紅潤，也許，這就是世人眼中的幸福。

來之前就有朋友誡言：當副職，要多做事，少說話，像你這樣心直口快的人，最好沉默，才能保持一定的神秘感（神秘感是魅力的另一代名詞）。你去學校，只可做好事，既不要得罪老師，更不能得罪校長。還跟我講了一個經典的故事，說有一個鎮黨委書記很牛，新鎮長上任的第一天，就當著大家的面，對鎮長喝道，今后你好好幫我提好包！有你過的。更過分的是，鎮長做錯了，還要他當眾下跪。因此，當副職要上的必修課，就是學會隱忍。

我當副校長，遇到的第一件難事，就是喝酒。酒是權力的語言，是獻媚的花朵。組織部送我來上任的第一天，中午學校宴請組織部領導吃飯。教育局領導也來了。局領導指示，從今往后我和校長就是政治夫妻，家和萬事興。然后領導喝白開水，命令我倆喝酒。校長端起盛滿白酒的杯子，一仰脖，一干而盡，仿佛他的嘴是裝酒的器皿。而我則猶猶豫豫，極不情愿地將它喝完……原先滴酒不沾的我，幾杯啤酒下肚，就臉紅心跳腳發軟，只得扶墻靠壁讓辦公室主任攙著回家。一路上，想著自己當一般職員時，即便是市長敬酒，我也只是象征性地喝喝水，并笑著美其名曰：我喝的可是玄酒，這是《尚書·禮記》中有記載的！原來做職員可以淹沒隱藏是大有益處的。頭疼，胃隱隱作痛，幾欲嘔吐又強忍著，想著今后這樣的應酬損身將是家常便飯，不禁泫然。辦公室主任老道地勸我，學校是基層，當校長要喝酒也是一項不得不做的工作。

學校攤子雖大，卻只有二百五六十號學生，上班的教職員工不到三十人。在不了解人與事的情況下，我來學校的第一步，就是和顏悅色虛心請教。

校長曾和我推心置腹地說，當領導，該架腳的時候要架腳，該表演的時候要表演，不可隨意承諾，就是吐口唾沫都成釘。

“以招生論英雄，以就業論成敗”，是技校生存的法則。為了得到上級領導的扶持，在我們面前昂首挺胸的校長沒少彎腰醉過酒。誠然，酒是一種勾兌情感的特殊液體，酒中自有“生產力”。

有一回，他找領導要培訓項目，中午喝了三杯白酒，下午開招生工作調度會，領導異常給力，他晚上又不知灌了幾杯。幫領導提好公文包，緊隨領導說好話，打開車門笑著扶領導上車，吩咐司機小心后，就控制不住左右搖擺起來……送他到社區醫療所，按住打吊針時，他嘴里仍念念有辭地說著學校的工作。看著他邊打點滴還止不住抽空似的拼命嘔吐，以及不到四十思慮過度滋生的白發，為他心酸也為自己沒酒量無力分擔而慚愧。其實，校長是在不自覺地以身示范，處處教我。人，不適時地學會虛偽與舍棄，簡直無法生存。

為了完成上級下達的招生任務，有時招一個學生，學校要花費二千多元，等同于買。初級中學的校長們迫于輸送指標的完成，也跟著叫苦連天。技校可稱得上是個“收容所”，多半是他校厭學違紀的不安定分子。他們白天是蟲、晚上是龍，鬧事上網是他們的特長。記得我來正式上班的第一天，就碰到五個來校求情的家長，他們的兒子——我校五名十四五歲的學生，半個月前持刀到兄弟學校搶劫，總共只為了三十塊錢的上網費，被關在縣看守所里。

盡管技校的學生調皮搗蛋出了名，但他們腦子活，重義氣，動手、組織能力強。為了改變學校死氣沉沉的教學狀態，我來不久，就策劃了一場全校性的文藝演出。沒想到，演出水平卻讓人驚嘆眼亮。每一個學生都是一輪太陽，都可以發光。總記得政教處主任說的一句話：我們的學生，千說萬教苦口婆心可能不記得你，不經意地摸他一下也許會一生銘記。并說了她自己當班主任時的一件親身經歷：有一年她得了重病在醫院，有個她一點印象都沒有的學生，天天給她發短信噓寒問暖。這，只因她曾經輕輕地撫摸過一下他的頭。

我是個愛表現自己，不懂得收斂的人。上次演出后，我正為他人的贊賞得意時，校長卻把我叫到他辦公室，板起臉嚴肅地道：演出你花了學校不少錢，再說，你怎么也不能和工會主席拉幫結派！我一下子蒙了，整臺演出我花了還不到一千元，用于購買紅地毯和布景，導演、編排、放音響，都是我叫朋友義務幫忙的。至于工會主席，我只是因演出的事和他多商討了幾次。驀然想起，上次在酒桌上校長半醉后佯笑：我，組織部出身；你，從社聯出道……我趕緊夾起尾巴，賠笑道：我自己沒要一分錢，要說拉幫結派，我也是校長派，沒有您的支持我什么也做不了。

校長常說：山上的野豬靠不住，單靠政府支持沒有用，自己要練好內功。可我們學校的老師大多只會上一般的文化課，專業技能缺乏。編發的教材又不切合實際。而好不容易爭取來政府采購的實訓設備，花了幾百萬，擺了幾層樓，又好看不中用。聘請的專業老師背地里議論：這些幾百萬的設備只是從上到下的領導需要，還不如他自己制作或采購的幾萬元設備來得實用。那些本來就不愛上文化課、屁股下生釘的學生，除了絞盡腦汁上網找樂趣還能怎樣。況且，幾家網吧又故意在校門口附近安營扎寨，搖旗吶喊。

這幾家網吧都是無證違規經營的。為了改善校園周邊文化環境，制止網吧讓未成年學生上網，我多次和縣公安局、供電局、文化稽查大隊聯系建議。有一回，我聽班主任說，有一名學生因上網花光了錢，無錢吃飯想跳樓，我氣得就去附近的網吧查看。一屋子的學生！我用手機拍下，打電話通知稽查大隊。那網吧業主，見我是個女的，叫來幾個人，拿著木棍，氣勢洶洶就要動手。他囂張地叫嚷，我衙門里有人，打斷你的腿又怎樣？我義正詞嚴地加以反駁。沒想到，稽查大隊來后，只是和網吧業主講了講制度，根本沒有查封的意思。我細問，原是有領導打了招呼。我異常地沮喪，無所適從。無法屏蔽的躁亂現實，是寒冬一件俗不可耐卻又不得不穿的舊棉衣。

比痛苦更真實鮮活、更讓人難以捉摸的永遠是生活。技校美女多，緋聞也就應運而生。

學校有個聞名的美女老師，學藝術的。不過，一年多了，我沒謀過面。因為在我來之前，她就請了長假，且是我校眾多請假人中唯一帶薪留職的。據說，幾年前她因現任校長插足，離了婚。也難怪，我們的校長俊朗帥氣，他和你套近乎，笑盈盈地稱姐道妹，一臉迷人的燦爛。在這次情變中，我們的校長并未傷筋動骨。受傷的美女老師孤寂無依時，慪氣找了一個有錢的——人在孤寂無依時，錢是難得的慰安品。殊不知那是一個有婦之夫，結果犯了重婚罪。關鍵時刻，有一愛慕美女老師的社會男子鼎力相助，巧用手段拍下某領導的隱私，以此要挾，美女老師因此免罪。而社會男子也是名草有主。前不久，美女老師的姐姐和社會男子開了一輛小車，因結婚生育需單位蓋章之事，氣昂昂找上門，在學校大鬧了一場，揚言等校長回校，定剁了他！

在這次事件中，校辦公室主任，為維護不在場的校長形象，表現積極，甘愿受屈。自此，校長由原先的對辦公室主任頗有微詞，開始充分地信任與重用。

辦公室主任能力強，是高中和大學時有名的校花。雖已三十好幾了，依然光彩照人。她向你展顏一笑，連女人都心動，沒幾個男人能抵擋住她的鬼魅，再加上交際廣，全縣許多單位領導層都有她的“同學”！她擅飲酒，會講場面話，常令席上的領導如沐春風。她又寫得一手好公文，且一專多能。不過，令諸多男人追隨其左右的，還是她迄今芳心未許。盛傳中的一點五個校長，講的就是她與前任校長的軼事。據說當年，學校的實權都握在還沒當上辦公室主任的她手中。如今，學校只有她，校長打五六個電話敢不接；也只有她，不如意時，敢拍校長的桌子。以至于，外面又有傳言，她是學校真正的二當家。

如此說來，美既是一種賞心悅目的風景，也是一種危險品，猶如一顆威力相當的炸彈，看你會不會用。

單位上總有些似是而非的事。我校前幾年曾與其他兄弟單位聯合，搞過陽光工程、雨露培訓計劃，在受培訓人數上多少有點水分，這是眾所周知的事。幾個月前，我縣因鄉鎮亂收費的事被央視“焦點訪談”曝光。縣領導班子連夜召開緊急會議，要求各單位賬目務必規范合理，不可出任何漏洞！我校接到通知后，隨即求請懂行的老會計加班爭時，把幾年前的舊賬重作補建，夜十一點要分管財務的我，在發票上簽上最后一道“照付”的程序。當時我見事情催得急，沒來得及細問，穿著拖鞋，奔下樓，在大街邊唯一一家還亮著燈的燈具店，總務主任格外周到，在旁幫著翻疊，我沒有多想，拿起筆“唰唰唰”一口氣簽了一百多張。最后，直腰抬頭定眼一看，四十多萬元的工程款，日期是2009年，也就是說，這是我去技校之前的舊賬，且是多有貓膩的培訓費。我倒吸了一口冷氣，盡管總務主任信誓旦旦拿人格擔保，但我心里還是七上八下，回家叫醒熟睡的老公，把事情一說，老公氣得當場就摑了我一個耳光：沒吃到魚惹得一身腥，弄不好還要坐牢！

想到事情的嚴重性，我輾轉在床一夜難眠，恨不得當夜跑去修改簽字的發票。校長知道后，打電話連連安撫我：這是紀檢處理過的，再說，我是法人代表，我簽了“核”，天塌下來，由我頂著。

第二天，校長被我鬧得沒法，出差中途趕回，和總務主任、副主任一起想著法子勸導我。總務副主任甚至買了幾種涂改液，看能否涂抹干凈，不浪費發票。要知道，這些發票，單稅就要好幾萬，況且一下子弄不到，又是幾家單位聯合的。我也知道無意中給學校添了大麻煩，處理不當，還可能影響全縣。要是當初，我不簽，那該多好！現如今把學校幾個班子成員折騰得焦頭爛額。我當著幾個人的面，后悔痛心地抹起了眼淚。僵持中，我仍不松口，硬著頭皮說：“如果紀檢保證說我沒事，我就不涂改。”爭執到半夜，最后，我流淚撂下一句話：“就是不當這個副校長，發票，我也改定了。”說完，甩門而出。

那天夜里下了厚厚的霜，很冷。學校離家有二十來里路。校長仍在辦公室和總務主任們商議著對策，氣得也沒叫司機送我。又黑又冷正發愁時，老公已從縣里叫來一輛“的士”，一路從車里探出頭來找我。

無可奈何中，第二天，學校終將我的簽字涂掉了。我終于一塊石頭落地。

這事，后來也不知如何了結。不過，也沒聽說上面再來縣里檢查。我又不敢多問，總覺得做錯了事對不起學校，以至于一段日子上班，都不好意思堂而皇之見同事，盡管老公一再地鼓勵——在學校一定要抬頭挺胸做人，你又沒做錯什么！

沒過兩個月，趁我出長差，校長找個了理由，將我財務權剝奪了。也是，哪個領導會喜歡一個在財務上不知變通過于原則，盡給自己添麻煩的副職呢？

卻說前幾天，因我個人遠程培訓報名之事，辦公室主任態度強蠻，執意不報。我找校長幫忙，校長卻一味地偏袒她。惱怒時，我本牙口不緊的嘴巴憋不住把“二當家”之事爆料出來，早忘了朋友的告誡，全不顧自己的身份。氣得硬生生夾在兩女人之間的校長，狠狠地將我訓斥了一頓。偏偏此時，校長手機響起，說組織部馬上到校，來考查我轉正之事。

我腦子亂作一團。好在大是大非面前，校長叫住我，蹙著眉說，轉正這事你放心。辦公室主任也一時放下個人恩怨，忙上奔下地接待。而我在組織部領導，也就是去年送我來上任的同一班人馬面前，正兒八經述職道：在校長的帶領下，我校班子真誠團結，真抓實干，職教事業邁上了新臺階……

酒桌上，組織部領導和同事們為我“生日”干杯，我藏起不快，堆上笑容，向大家一一敬酒，感謝領導的栽培，感謝同事們一年來對我的關照。喝酒能讓我忘卻生活的虛偽，喝酒能讓我記住生活的真實。我在酒里奔跑……

那天，我喝得爛醉，手腳發顫，辦公室主任像去年一樣把我攙扶回家。

所有的歲月都是為了讓人看不清自己，直至陽光加身，疲乏于地。

責任編輯 王秀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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