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年，我家開始修建廂房。村子里的建筑，多數是連三間的木樓連一個轉角廂房，廂房也是木樓，下面一層多為依據地勢建成的高約一米到兩米的吊腳樓。這里多有高低不平、坑洼凸凹之處，建成這樣的吊腳樓，一是可以降低成本，二是可以把底層用作牛圈豬欄，三是可以和地勢融為一體，得天地之奇巧。然而我父親的雄心遠不止把自己的廂房修好那么簡單。隨著時代的步伐鏗鏘向前，見多識廣的父親喜歡上了鋼筋混凝土房子，他要做村子里第一個吃螃蟹的人，修建兩樓村子里人連見都沒有見過的稀奇玩意兒。

但是，我們一家人可苦不堪言。

建造這樣的房子，需要大量的石子兒、河沙。河沙可以就地取材，而石子兒則要靠手工捶打。一連幾個月，我和哥哥繆詩都要重復干兩件事情，那時候，我哥哥十二歲，我才九歲。放學回來，我哥哥一放下“鹽口袋書包”，就會扯起嗓子喊：“繆倫，走，下河。”我便極不情愿地跟著哥哥下河，一邊走，一邊抱怨說：“為什么一定要篩河沙呢？為什么一定要錘石子兒呢？”我哥哥在前頭紅起眼睛說：“老漢說了，修安逸房子。”我便問：“怎樣安逸？”哥哥說：“修好房子娶上乖媳婦。”

我嘟噥道：“人家楊家大哥，修的牛屎巴糊篾柵柵房子，還不是娶了一個乖媳婦。”哥哥說：“楊家媳婦不乖，有麻子。”我說：“麻子有什么不好，我娘就有麻子，我老漢還不是娶了她，生了我們兩個。”哥哥生氣了，撿起一枚石子兒，朝我擲來，說：“亂說，死性不改。”我一偏頭躲過石子兒，狠狠地說：“你還是那樣不把我當人，告訴你，我從王曉玲那里借來了一本連環畫，你莫想看。”

哥哥立馬換了笑容，說：“乖弟弟，等會兒我幫你錘一堆，你把連環畫借我看看。”

我詭異地笑了，說：“等會兒再說。”

我哥哥那時候還不認識王曉玲。

王曉玲那時候就是一個美人胚子，雖然只有十三歲，但是身段已經有些凹凸了。可惜我那時候還沒有發育，對于男女之間的微妙知之甚少，以至于我對哥哥以后的反常表現，都感到難以理解。那時候，我也不清楚大我三歲的王曉玲為什么會和我一個班，她應該和哥哥一個年級才對。只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容不得我去想象，再說我也想象不出什么東西來。

我們哥倆兒在河沙壩上有嚴格的分工。我父親在河沙壩上搭建了一個木架子，在木架子上拴著一個鐵絲網，用來篩河沙。我哥哥每天都會尋找軟和的地方，用鋤頭鐵鍬把河沙刨出來，裝在篾條織成的簍子里，用盡力氣端到鐵絲網里，一陣搖動，細小的河沙便漏了下去。然后，哥哥就會用背篼把篩好的細河沙背回我家。而我要做的事情，就是用一把榔頭，把河灘的鵝卵石打碎，打細，形成細小的石子兒。我母親說：“二娃，你要把每塊石子兒錘到小湯圓那么細。”實際上就是像小手指頭那么大。兩天下來，我的手就起泡出血了。再過幾天，血泡漸漸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死血繭瘢。每天，我都會感到日子很難熬，手上很難受，每天，我都必須要這樣做，因為老漢有嚴令：兩個月之內把石子兒錘完。當然，每天晚上，我母親都會在昏黃的煤油燈下，眼淚婆娑地給我挑血泡、擦藥酒。

這一天，我們哥倆兒懷著對未來的向往和對一本連環畫的私密心理，開始了各自的“活路”，我們村子里人把干活稱為“做活路”，其間的艱辛和痛苦可想而知。我哥哥依舊那么強大，把河沙篩得“嘩嘩”響。我想我歷來就是一個柔弱而狡黠的壞小子。河里的石頭魚龍混雜，花崗巖、石灰巖、頁巖、龍骨石、風化石，以及巖溶地形下獨特的碳酸鈣沉積巖，什么都有。我老漢說：“二娃，風化石不要，要堅硬的石頭哈。”于是，我還得專門尋覓質地堅硬的石頭，越是堅硬，便越是難以打破。鵝卵石滑溜溜的，榔頭上去，哧溜一聲就滑開了。我得找準凹陷的點，慢慢打出缺口，然后重重地把石頭打破。這樣，我的手實在吃不消，便萌生了一些邪念，譬如：敲碎了一堆石灰巖，就夾雜一些風化石在里面;實在敲打困難的石頭，讓它們就像大湯圓那般大，也悄悄堆進石子兒堆里湊數。

我哥哥一邊篩河沙，一邊嘲笑我的笨拙，當然有時候也來監督我，看是否偷奸耍滑。我哥哥總是一本正經，秉公執法，時常把我的風化石撿拾出來，說：“老二，想把我們的房子修成爛垮垮嗎？”

我無計可施，便想報復我哥哥。這天的機會來了，我把我借到的連環畫取出來，在哥哥面前晃了晃，哥哥一看，驚呼：“安逸，《薛剛反唐》，我想看。”

我陰陽怪氣地說：“那么，你幫我錘石子兒。”

哥哥說：“好吧。”便走過來，很快幫我錘了一小堆，說：“現在可以給我了。”

我便把連環畫遞給他，但是很快又找他要回來。哥哥不干了，說：“你說話不算數，從小就使詐。”

我說：“還我，我現在要看。”

哥哥便把連環畫縮進袖子里，說：“那不干。”

我不知中了什么邪，突然抱住哥哥的手，咬了一口。哥哥呼痛，卷起袖子一看，一個血印赫然在目。哥哥大怒，說：“老子今天《薛剛反唐》也不看了。”說完，取出連環畫，呼呼幾下，撕成了碎片。

這一件在我的記憶中足以后悔一輩子的事情，果然引起了軒然大波。首先是哥哥被老漢用黃荊條打了一頓，然后母親又淚眼婆娑地給我哥哥擦藥酒。其次是王曉玲心愛的連環畫被毀，我難以交代，一連幾天心神不寧。

最后，解鈴還需系鈴人，還是哥哥出面擺平了這件事情。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，說了什么話，讓王曉玲原諒了我們。第二天，王曉玲看見我去了，笑呵呵地說：“你還藏得深哈，準備瞞我一輩子嗎？”我尷尬地笑笑，說：“我去扯野麻皮，買本別的連環畫來賠你。”王曉玲說：“連環畫一套十多本，你賠得起嗎？算了。”

我哥哥的許多方面都讓我難以理解，譬如：他是怎么讓王曉玲不再追究我的責任的。真是想不通啊，他是一個怪人，一個貌似很有責任感、很有能力的怪人。

不過，當時王曉玲的那句話深深地刺激了我。我家在村子里不算窮，但也不算殷實。所以，我下決心要找點錢，買上幾本連環畫，在王曉玲面前炫耀。

兩個月后，我家急需的石子兒和河沙都湊齊了。我便開始實施我的宏偉計劃。我要做的事情，就是扯野麻皮、掏山葡萄、刮巴巖姜、攆剩桐子、找棬子米等等。野麻皮是一種植物的俗稱，它的植株不高，一般一米左右，小手指大小粗，長在野外的林間石縫里，它的皮肉厚而綿實，用開水煮熟后，撕下來，曬干，拿到鎮上去賣，一斤可以值五毛錢。

河畔荊棘叢生，樅樹林立，其間的野麻皮較多。我便一個人，抽時間悄悄去到處尋找，湊齊一捆后便背回來煮熟。終于，我買到了屬于自己的連環畫。拿給哥哥看，哥哥笑而不理，似乎對我的連環畫并不感興趣。拿給王曉玲看，王曉玲說：“我也有。”

我的自尊心嚴重受挫，覺得很不是滋味。他們，為何都對我的勞動置若罔聞呢？

終于有一次，我似乎是找到了答案。

那天傍晚，云霞漫天，我還在嶺上扯野麻皮。當我來到麻雀灣的時候，意外地看到了我哥哥和王曉玲，他們一起坐在一個草堆上。哥哥看見我，吃了一驚，說：“繆倫，你還很厲害，扯野麻皮都扯到麻雀灣來了。”我也很吃驚，王曉玲家住在村子的另一頭，到麻雀灣來，至少也有五里路。更為吃驚的是，她居然和我的哥哥在一起。我笑瞇瞇地說：“哥哥，你更厲害些，和王曉玲耍朋友都耍到麻雀灣來了。”

哥哥一愣，旋即笑道：“弟弟，莫亂說，莫亂說。”我也笑道：“看你們咋個收場？”王曉玲有些慌張，臉上有幾朵紅云在閃，她囁嚅到：“繆倫，莫要去學校嚼舌頭哈……莫要給你們老漢亂說。”我說：“不說，不說。”然后又狡黠地笑了。哥哥禁不住，說：“弟弟，快去扯你的野麻皮去。”我便假裝一路扯著野麻皮走了，走到邊角處，偷偷藏起來觀望。我看見哥哥起身，在王曉玲面前比劃，然后向林子里走去，王曉玲跟了過去。我見有機可乘，便悄悄跟了出來。他們倆走了一段路，進入了樅樹林深處，找了一個滿地樹葉的地方，停了下來。哥哥嘴里好像說著話，王曉玲咯咯地笑著，似乎很開心。隨著，令人驚奇的一幕出現了：我哥哥突然抱住王曉玲，在地上打滾。我看見他們倆身上到處沾滿樹葉碎屑，衣服都掀開了。他們倆笑著，聲音變得有些刺耳。過了十來秒鐘，他們倆似乎親起嘴來了。

我不敢再看了，悄悄退了出來，仿佛是發現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，快步跑回了家。

母親見我氣喘吁吁，問：“著急八道的，搞么子？”

我說：“哥哥做壞事。”

老漢聽了，連忙問：“么子壞事？”

我說：“哥哥和王曉玲耍朋友。”

那幾年，耍朋友是一個時髦的新詞，但是由于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，被我記了下來。我曾經問母親：“耍朋友是做哪樣？”母親笑著說：“就是男的和女的在一起做壞事。”母親的這句玩笑話深深地誤導了我，認為耍朋友便是做壞事。那么，哥哥和王曉玲在一起親嘴，就一定是在耍朋友，他們倆一起耍朋友，就是在做壞事。

我老漢說：“十二三歲，敢耍朋友，是不是真的？在哪哈？”

我說：“在麻雀灣，我看到的，還親嘴的。”

母親說：“二娃，不要嚼舌頭哈，男子把茬的，要把嘴巴關緊點。”

父親說：“女人家盡護短。二娃，等你哥哥回來我要請他吃竹筍子。”我曉得，吃竹筍子就是被父親用竹鞭抽打，很痛的。母親說：“二娃，你小姨孃喊我去拿筍殼鞋底，你去拿，今晚就不要回來了，住在小姨孃家，明早回來。”我應了一聲，抱了一碗糙米飯走了。至于晚上家里發生的事情，我不得而知，之后的若干年，一家人沒有任何人向我透露過。

我老漢繆經，是村子里的一個風云人物。他從小離經叛道，不受祖父母喜歡。但是他生性堅忍，很強勢。眼見我父母親在家里越來越有氣派，我祖父母決定將我們一家攆出家門，以保全我幺爹在家中的地位。我父親離開家，拖著我們兄弟倆，砍了幾根木頭，在村子里選了一個敞陽的地方，搭建了一個木草房。

我父親被我爺爺攆出家門另立門戶的時候，可以說是一貧如洗，還好他漸漸挺了過來，修了三間木房子。為了這三間木房子，我家付出了慘痛的代價。在我記憶中，我老漢要從十多里外的外公家砍柏香樹，扛回來作為柱頭，三間七柱房子，共要28根大柏香樹。每根柏香樹至少有兩百余斤，都是我父親和我幾個舅舅幫忙抬回來，經常搞得皮開肉綻、勾腰駝背。有一回，我的四舅幫我家扛柱頭回來，天熱難耐，跑到河里洗澡，沒想到從此便沒有起來。這成了我家幾十年來最大的隱痛，負疚感跟隨著我父親、我母親一輩子。因此我母親總是淚眼婆娑地咒罵我祖母：“你們攆我出門，讓我遭罪，你們也不會有好下場。”可以看出，我家還是很窮的。

但是很快，我老漢就率領一家人修好了云泥壩第一幢鋼筋混凝土房子。下地基的時候，我老漢發現了一塊石頭，一層一層的，長得光滑漂亮。我老漢找來炸藥雷管，一炮轟破了它。隨即，奇觀出現了：在石頭內部，有一塊心形的圓石，圓石周圍，是一個極其精致的石窩。老漢見了，喊來附近鄰居，高聲說：“大家看，我家造新屋地基，挖出了龍膽。”眾人嘖嘖稱奇，更有溜須拍馬的叔伯孃異口同聲地說：“好兆頭，你家要出大人物。你這里是龍脈，村子的龍脈。”我有一個叔子，是一個地仙，他走過來，一本正經地觀察一番后，說：“千年不遇。”

于是，我老漢當年隨便找的一處屋基，居然成為了云村子的龍脈所在。于是，我老漢逐漸在村子里有了絕對的權威。于是，我老漢發誓要送我們兄弟倆讀書，光宗耀祖。這種心理作用，像是一劑催化劑，讓我們一家人及周圍的崇拜者的心理都得到一定程度的發酵。

這也影響到了我老漢的行事風格。

我哥哥小小年紀，居然敢耍朋友，這讓父親很惱火，于是嚴令不準我哥哥和王曉玲來往。

我家挖出龍膽的事情，很快傳遍了整個村子。有一天，我家正在扎鋼筋，來了一個滿頭白發的女人。我叔子看見了，遠遠地說：“王大嫂，你好力氣，還能走到這邊來。”我聽到喊聲，從角落里轉出來，驚奇地發現，我的同學王曉玲，扶著一個女人，站在我家屋外。我暗暗心驚，萬一我哥哥出來和王曉玲說話，被我老漢發現怎么辦？

我的擔心很快變成了現實，我哥哥不知從哪里站出來，遠遠地看著王曉玲，但是不出聲說話。我老漢喊道：“王大嫂，自從你家王泡毛過世以后，你還沒到過我們這邊呢。”那個白發女人笑著說：“是啊，我聽我女兒王曉玲說，你家挖出了龍膽，我是想過來看熱鬧的。”我大叔笑道：“王大嫂，你哪里看得到嘛。”那女人說：“我雖然是個睜光瞎，但是我心頭明亮得很。”我大叔說：“那是，都曉得你很精明。”

我老漢不斷地打量著王曉玲，眼前的小姑娘骨架子很正當，臉盤子很圓潤，身段很像是她的母親。

我當時深感震驚，沒想到，平常笑呵呵的王曉玲，她的母親居然是一個睜光瞎！那么，她家也不會太好吧？那么，她手里不斷出現的連環畫，也是和我一樣用野麻皮換來的吧？

沒想到，我老漢居然主動和王曉玲打了一個招呼，問道：“小幺疙瘩，你是我家二娃的同學？”王曉玲微笑著點頭，酒窩不斷漾動。我哥哥遠遠站著，一直沒有敢出聲，但是我斷定，她一定是用眼睛和王曉玲說話。

王曉玲的母親用手撫摸著我家剛剛扎好的鋼筋，嘖嘖贊嘆，還對王曉玲說：“幺疙瘩，你要是爭氣，也可以修這樣的房子是不是？”王曉玲應聲點了一下頭。她母親很滿意，便讓王曉玲扶著她回去了。后來我想，一定是這段時間沒有見到我哥哥，她便攛掇她母親來我家探望。真是一個聰明的女孩！

晚上，全家聚在一起吃面條的時候，我老漢對我哥哥說：“老大，你還很小，這人世間不懂的事情還很多。不過我相信你和王曉玲是小娃兒般好耍，我以后也不嚴格限制你的自由。有一點你必須記住：不考學，連媳婦都沒有。”我哥哥紅著臉，不停點頭。我雖然記恨我哥哥老是擠兌我，但是這天晚上見到哥哥獲得自由，心里也挺高興。

日子一晃就過了三年，我哥哥在讀鄉中學，我進了區里的重點中學，而王曉玲再也沒有讀書了。多年來，我一直為此趕到非常惋惜，要是她家環境好一點，要是她無需照顧眼瞎的母親，她也不至于輟學，她或許會成為一個漂亮的才女，因為她是那樣聰明。

我哥哥和王曉玲的關系，也是非比一般，村子里的人都知道，他們是天生的一對。這段時間，我哥哥天天放學后，都要去王家，幫著王曉玲修鋼筋混凝土廂房。我曾經見過王家的房子，兩間干打壘石房子，一小間破爛的廂房立在一個石旮旯上，他們把石旮旯里的土掘起來，坑底用石灰抹了一下，就成為了她家的廂房，也就是茅房。幾根圓木擱在上面，圍成一間豬圈，兩只小豬在里面哼哼唧唧。頂上蓋著茅草，已經腐爛不堪，變成了灰黑色。

王曉玲母女倆相依為命，守著這兩間石房子，很是惱火。有一天，她母親終于流著眼淚，說：“幺疙瘩，你要是喜歡繆詩，要是繆詩也不會拋棄你，你就叫他來幫忙給你修房子。”王曉玲笑著答應了，說：“媽你放心。”

我哥哥便利用放學后的時間和周末，幫著王曉玲做事。看到我哥哥的手又重新有了血斑，我于心不忍，說：“哥哥，周末我幫你。”

一個周末，我回到村子，便先來到王曉玲家。我哥哥已經先到了。王曉玲看了我，苦笑道：“小弟弟同學，學校還安逸吧？”我點點頭，不想多說話，我要是說安逸吧，可能會讓她心酸，如果說不安逸吧，又會讓她覺得我很一般。

我們三個人，便像小時候那樣，來到河灘。我說：“哥哥，我來篩河沙，你和王曉玲錘石子。”我都是初中生了，當然曉得不能充當電燈泡的基本道理。哥哥說：“好，辛苦弟弟。”我哥哥老是那么老成，那么有責任感。他和我已經越來越客氣，這讓我反而不習慣。

我說：“哥哥，想當初，我咬破你的手，你還反而被大人指責，真是對不住啊。”我哥哥和王曉玲對視一笑。王曉玲笑道：“小弟弟同學，你那時還小，你哥哥怎么會怪你呢？”她說話的時候，一對酒窩忽閃忽閃，很是迷人。王曉玲皮膚雖然有些黢黑，但是牙齒白得驚人，和現在電視里演牙膏廣告的美女的牙齒沒有兩樣。我見哥哥站起身來，甩起鐵錘，掄圓了，嘣嘣地捶打鵝卵石，敲破了，交給王曉玲，王曉玲便用榔頭把這些石塊擊碎，形成碎石子兒。我便刨起河沙，端到篩子網上，把細河沙一堆一堆地篩出來。

我們將石子兒河沙背回王曉玲家里的時候，她的母親也將飯做好了。我看見她母親極其熟練地把干豇豆、風蘿卜燉肥肉團端了出來，擱在一張陳舊的小桌子上，然后用鍋鏟將悶煮苞谷飯的鍋巴啪啪地鏟出來，每人一大土碗。王曉玲見我很是驚訝，便說：“我母親比很多眼睛看得見的女人動作還要快，她做事情是用心在做。”我默默點頭，深感敬佩。

吃飯后，我便和哥哥一起，進王曉玲家的茅房小解。我哥哥問我：“你知道從她家大門口門檻出來到茅房便槽有多少步嗎？”

我說：“沒有注意。”我心想：鬼才曉得。

我哥哥笑道：“二十三步。”

我問：“你怎么知道的，量過？”

我哥哥說：“我原本也沒有在意，但是這對曉玲的母親非常重要。她出來給豬喂食的時候，就會在心里默數二十三步，然后右轉身，把豬食桶提起來，分毫不差地把豬食倒進豬槽里。”

我問：“王曉玲給你說的嗎？”

哥哥說：“是的。小玲還特別提醒我，她媽媽走到十九步的時候，恰好會踏上糞池邊的木板。”

我仔細一看，她家石頭旮旯造就的糞水池，有半米寬的面積是裸露在外的，上面覆蓋著幾塊木板。

這兩天，我的手也起了幾個血泡，身上幾乎散了架，但是我趕到非常充實。

再過了兩周，王曉玲家做廂房需要的石子兒河沙基本差不多了。這一個周末，王曉玲請來附近幾家鄰居幫忙拆房子，要將破爛的廂房掀了。我哥哥爬到屋頂，把爛茅草一把一把地甩下來，我便站在地上，把這些茅草甩到更遠的地方去。幫忙的鄰居把頂上的椽子一塊一塊地取下來。

大家忙活了一個早上，聽到王曉玲的母親喊吃飯，方才停下手里的活，進屋去吃飯。我們這時候異樣地亢奮著，王家的茅房，很快就會成為歷史了。王曉玲拿出一瓶包谷酒，讓鄰居們喝，我和哥哥也抿了幾口，感覺雖然辣喉管，但是很美妙。喝了一些酒，其中一個鄰居便問我哥哥：“小謬，你曉得家家戶戶都要修建安逸房子是為了什么不？”哥哥笑而不答。我說：“我老漢說過，修建安逸房子，娶乖媳婦。”眾人大笑。有一個說道：“我們王家幺疙瘩肯定是不會進你們繆家的。”我哥哥一怔。我問：“為什么？”那人說：“她家就倆娘母，需要一個男人來王家支撐門戶。”我說：“她們完全可以到我家去，大家一起生活。”眾人又是大笑。

這時候，門外傳來王曉玲聲嘶力竭的呼喊：“繆詩，救我媽，救我媽……”

多年后，我哥哥成了婚，但是我嫂嫂不叫王曉玲。王曉玲離家出走去了南方，從來沒有回來過，也不知是死是活。王曉玲當初離開村子，是因為她的母親過世了，她再也沒有了牽掛。按道理說，我哥哥應該是王曉玲的牽掛，可是她決然出走，沒有回頭，非常絕情，非常難以理喻。

我哥哥此后沒能升上高中，徹底成為一個農民。自從王曉玲走后，我哥哥無心讀書，成績一落千丈，經常酗酒。后來，我老漢為了挽救他，給他說了一門媳婦。很快，我哥哥就結婚了，但是夫妻倆經常吵鬧，不久離婚了。

后來，我升上了中專，畢業后在縣里的郵政局工作，成了一名城里人。每到大年三十，我都會回家，陪著我哥哥喝上兩口。我哥哥喝得微醉后，每次都會向我重復這樣的幾句話：

“要是我不把小玲家糞池口的木板取掉，她母親的第十九步就會是幾塊木板;要是我不把她母親第十九步的木板取掉，她母親就會在第二十三步向右轉;要是我不把那塊木板取掉，小玲的母親就不會掉進糞池淹死;要是我不把那塊木板取掉，小玲就不會把我攆走;要是我不把那塊木板取掉，小玲就不會離開我至今音信杳無……”

每每這個時候，我們兄弟倆就會淚流滿面。

責任編輯   楊麗秀

張遠倫，苗族，1976年生，重慶彭水人。著有詩集《郁水謠》《野山坡》《紅玉米》《兩個字》等，另著有中短篇小說若干。獲得巴蜀青年文學獎。電影《守望一生》（合編）獲得美國圣地亞哥國際兒童電影節最佳故事片獎。曾出席全國第七屆青創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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